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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呜——呜——”突兀起来的声音,像是警车的鸣笛,但比这个更低沉、更遥长,更让人紧迫。

    陈义天夫妇带着几个孩子,正吃着凤爪、虾饺,防空警报突然拉响。

    本来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堂,突然静寂,又突然炸开锅一般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躲。

    “飞机!”二楼房座,小孩子跑到窗口。

    “过来,不许站窗口!”陆达慧怒吼,一把拽过小孩,啪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又拉上窗帘。陈义天已经叫上几个小孩,一起把大圆桌推到离窗户远远的墙角。远远地似乎有飞机在天空滑过的声音,很低,很低。

    少了光源,屋子里很暗,几个人全都蜷缩在桌子底下。

    炮弹炸在地上,似闷雷,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又小;一会儿,一分钟响好几个,一会儿,又好几分钟都没有一响。

    他们不知道这些飞机到底离他们近还是远,只能这么缩在桌子底下,等待防空警报的解除。

    “没事!不怕!没事!”陈义天把陆达慧护在自己身下,一个劲地安慰。

    没来由地,陆达慧一点也不怕,眼前不见一物,但鼻息里是陈义天的味道,耳畔是陈义天的声音,体温里也融合着陈义天的体温。

    陆达慧心里清楚地明白,虽然外面炮声轰鸣,但因为有他陪在自己身边,那么所有所有的狂风暴雨都不足以一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的轰鸣和炮声终于远去,空袭解除的警报声拉响,他们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魏先生他们还在外头哩!”孩子们担心他们的先生。

    “慧慧,你带他们几个回码头。我去找魏先生他们。”陈义天肃容道。

    “好,我知道。你自己也当心点。”

    陆达慧带着那几个小孩往码头走。路上一片狼藉,她情绪低落,脸也绷了起来,孩子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飞机轰炸了西关,后来,陆达慧听说还有流花桥一带。

    宝华路本来是一条大路,这时候也堵得根本走不开人。有巡警在疏散交通,有公益团体在奔走,有街坊四邻在互救,更多的是人们无助的哭嚎和咒骂。骂不开眼的老天、骂丧心病狂的日本人。烧焦的房梁还冒着黑烟,乱瓦碎石滚落在地上,剥落的墙体露出竹篾的里子。

    陆达慧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红着眼,领着他们从这些鬼哭狼嚎中穿过。

    陈义天面对的是和陆达慧同样的场景。虽然这不是广州第一遭受轰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大家在救助上头已经表现得比较成熟,可陈义天看着这些,心里还是乱成了一团乱麻。在乐贤坊,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满身污秽,嗷嗷大哭,他旁边一个男人被炸得面目全非。没有人管这对父子,人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亲人,医护人员首先要救治的是轻伤,然后重伤,最后才会是死人。陈义天在人群里扒拉,寻找魏瑾萱和孩子们,他也没有多的功夫去照顾这个孤儿。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真得就是兄弟们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天爷,那么他定会叫日军的飞机全部不能起飞,叫那些炸弹都炸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叫这片土地没有战争;可他不是,什么都不是。

    陈义天在街边一个临时医疗站寻到了魏瑾萱。

    听到警报响,魏瑾萱拉着小栓子和初初随人群到处乱多乱藏。当炮弹落下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把两个孩子护在自己身下。孩子们只是一点擦伤,而魏瑾萱被炸飞的钢条戳进了小腿。

    陈义天见到她时,她躺在用门板临时制成的手术床上,脸色极其苍白,全身被汗湿透,麻药刚刚发作,她整个看起来似乎只剩最后一口气。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哭,祈祷她不要死去。

    “帮我把她的腿扶住。”医生冷冷道。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这只被钢条穿进的腿,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小伤小痛,就跟感冒发烧一样,所以只有他一个医生,没有护士,当然这时候护士也不够用。

    小栓子胆子小不敢动。初初上手扶住魏瑾萱的腿,血浸进他的指缝,他哆嗦起来,血流得更多。

    陈义天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扶住魏瑾萱的腿,使她的伤口正对医生。

    医生熟练地划开伤口、取出钢条、止血、上药、缝合......

    虽然打了麻药,魏瑾萱的腿没有一点知觉,但她还是自认为感觉到了陈义天火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腿上。她凭借坚强的意志力,努力不让自己睡去,就为了看着在她身边的陈义天。那一刻,她甚至庆幸自己受了这伤。

    手术完成后,陈义天叫了辆板车,等魏瑾萱麻药散去,用板车拉回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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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码头,等待陈义天的不止有陆达慧,还有捞仔三人。

    捞仔似乎和龙王、陆达慧在争执什么,见到陈义天,他匆匆走上来,扑通跪在了陈义天面前。看得出来,他在隐忍自己的脾气,脖子被他的忍耐,憋得又红又粗,让人不免为他担心,下一秒,他会不会喷出一口鲜血,或者跳起来,把他握紧的拳头,挥向陈义天。

    “什么事?”陈义天问道。

    “我和皮猴、张全要去参军,我们要去打鬼子,给我爸妈报仇。”捞仔的眼里全是仇恨。

    陈义天垂着眼帘,没有说话,面上风淡云轻,叫人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围观的人很多,嘈嘈杂杂。陆达慧慢慢走到丈夫身边,轻轻牵起他的左手,不让他暗自用指甲伤害自己。陈义天的手很冷,手上全是血和汗,黏糊糊的。陆达慧皱起眉头,掏出手帕,细细地给他擦拭。可是只能擦一个大概,干透的血痕怎么也擦不掉。

    皮猴和张全傍着捞仔,也跪到陈义天面前。

    “好了,那只手。”她柔柔道。

    陈义天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看见面前的三人,疲惫地说道:“要活着回来。”

    陆达慧的手一颤,手帕差点掉地上。她以为陈义天不会答应,她想帮佟氏夫妇保住这唯一的香火。

    ............

    飞机上的炮弹,无情地落下,其中有一颗掉在了佟氏夫妇的身上,那永远憨厚地呵呵笑的男人和那连皱纹里都藏着笑的女人。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的不易,相敬如宾、尽心养育唯一的老来子;他们善待邻里,一生从未与人红过脸。可就是这么一对,谁都挑不出毛病的老人,他们死了,突如其来地死在了日本人的炮弹下,他们甚至连日本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

    他们的唯一的儿子,捞仔,要去为他们报仇。

    捞仔,大名佟顺,1919年生。佟顺算不上是个好儿子,读书不成,终年在外头混江湖,没有给老人买过一块糖,也没有给老人扯过一尺布料。但老两口从来没有怪过儿子,他们晓得孩子也不容易,而且他们坚信他们的儿子迟早有出息的那么一天。“等着吧,等我出息了,我摆三天三夜的大戏给你贺寿!”因为佟顺的这句话,老两口时不时就在脑袋里幻想一下整寿的样子,六十大寿没等到,他们就盼七十,现在,他们终于不用再等了。而他们的儿子,也决心要真真正正地为父母做一件事——他要去杀日本人,他要为父母报仇,他要成为英雄!如果有一天,他们的邻里朋友,提起这对老夫妇时,会说,他们有一个英雄儿子,那么,佟顺就觉得他没有丢父母的脸了。

    皮猴,大名侯勇,1917年生。十岁上,他就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给予他最多照顾的自然是佟氏夫妇,他把佟氏夫妇当作自己的父母,把未尽的孝心都用在了他们的身上。现在,他也要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他要去杀日本兵,他要替所有无辜冤死的父母们报仇。

    张全,大名就是张全,1914年生。他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正儿八经地进学校上过学。读完高小后,破产的裁缝铺的父亲再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不过他的心思也没怎么在学堂里。皮猴帮他揍了一个抢他钱的二**,把他领进了天义盟。从此他们三个人似乎就被绑在了一起。现在,虽然他父母双全,可他也要和他们去杀日本人,他害怕有一天,他的父母也如捞仔的父母一样。“先下手为强”,这是张全最爱说的话。

    ............

    魏瑾萱,只有陆达慧还记着她。陆达慧到厨房,给了师傅一些钱,要他单锅给魏瑾萱做些好吃的补充营养。又去了她住的地方,这时候魏瑾萱早已经撑不住昏睡了过去,她的祖母守在她身边。老太太见陆达慧进来,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就又专注地看着自己孙女;对于老太太的冷漠,陆达慧习以为常,她走过去,塞给老太太一卷钞票,又轻声嘱咐临床两个妇女帮忙照顾魏瑾萱。

    回到码头的办公室,地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陈义天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陆达慧走上前,从他嘴里拿下烟,自己也抽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雾,才道:“回家吧。”

    那一天,陈义天和陆达慧似乎已经用尽了平生的精力。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谁都没有说话。天又开始下雨,这几日总是这样,半夜开始至天明方歇。雨不大,可打在树上,淅淅沥沥,声声分明。

    睁眼天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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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王留在广州打通医院的关系,陈义天和陆达慧回了香港。

    爱梅把百货公司经营得很好,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俨然成为了一个职业经理人。

    “天爷,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饭桌上,爱梅也不忘顺便讨论讨论公事。

    “什么?”

    “厂子里头不是新造了蚊香吗?所以,我就想,只要在咱们店里买东西,就送一盘。这样,等大家用习惯了,我们不送,他们自然也要买。”爱梅放下手中的筷子,很认真地说道。

    “可以啊。这百货店交给你打理,你拿主意就好。”陈义天想也没想就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