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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肃杀这话从来不是戏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阴阴沉沉的,就剩个轮廓,那前头立着两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向前引路,那身旁的人于是迈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漱鸢退了玉辇,叫那群人跟在身后远些,自己则与宰相在前头慢慢走着。

    这宫道幽幽,通着旧太极宫与大明宫。高祖到新帝,旧朝到新朝,一如这脚下的路似的,漫长地叫人觉得岁月静止,好似再来个一百年,也不过如此,早晚沦为一场老生常谈的历史。

    漱鸢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颤颤巍巍。房相如沉默得像这宫阙,她不说话,他也不问。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房相可都知道了?”她轻扬一声。

    房相如低沉答,“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医令何言?”

    房相如道,“暂时情况不明,但无性命之忧。”

    “嗯。”漱鸢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轻转过半个脸道,“我方才去看过了,谁想刚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尽……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宫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便死了,无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结罢。”

    说完,她露出淡泊从容的笑,宫道两旁的宫灯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还望房相替我作证。”

    房相如一直跟在她身侧走着,神色微紧,余光瞧见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问道,“哦?有这样巧的事?那公主可审问清楚了?”

    漱鸢心里在打鼓,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幼蓉与隐太子有些关联,此事的渊源是旧怨。有关洛阳之变的始末,房相比我更清楚。”

    房相如淡笑一声,负手走着,侧头深深注视她,“臣听在场的金吾卫说了,陛下当时说,不许旁人就地处决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视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房相为我作证。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怀疑我是始作俑者。”漱鸢寡淡一笑,偏过头看了他几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怎么?”

    房相如不以为然,轻轻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这叫漱鸢心里有点不安,毕竟她做的事,若是房相如知道了,恐会引来不快。

    他那样一个正直严苛的人,与她有私情的牵扯也就罢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绝对不会有所偏颇的。

    漱鸢依旧含笑,宽慰着声,“你听起来有些情绪......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稳定大局,未想让你来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驾吧。”

    “公主。”

    她说完之后,欲快步离去,却被他的声音绊住了脚。

    漱鸢背影顿了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却始终带着浅笑,眉目淡然,问,“还有什么事?”

    房相如看了她一会儿,眸中神情复杂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显得那样高大,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无处可退。

    宰相垂眸,毫无神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开口低声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为何造杀业......”

    漱鸢愣住,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立即扬唇,“房相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诳语。”他打断她的话,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宫中的宫人也就罢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场,难免引人非议,或许猜测,是公主私自赐死她......”

    漱鸢脸一拉,这房相如今日怕是要和她纠缠上了,不探究个清楚就不会放她走,漱鸢冷眼瞪了过去,颔首道,“房相一己之言,不足为提。”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罢了,难道也不怕国公,御史,陛下猜忌你?”房相如说完,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笑容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摇了摇头,“若想做文章,公主这一个不虚不实的把柄足以为人所置喙......”

    漱鸢一脸不可理喻地瞧着宰相,又气又涩,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几步,转身就要走。

    宰相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来,漱鸢低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怀中。

    “你疯了?!”她在他温暖的怀里挣扎几下,却逃脱不掉,头被他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她的闷在他的肩头,只得低怒着警告,“这里随时都有人......”

    房相如闭目沉沉一声叹息,将她搂了又搂,在她耳边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悦......”

    漱鸢自方才就觉得房相如不大对劲,一听他这样说,眉头轻皱,偏头低声怪哉道,“方才就与我那般,你怎么了?”

    房相如沉了片刻,松开手臂微微环着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话语中有些埋怨,“到现在了,你还不信任我么。这种冒险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漱鸢一震,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怔了一怔,别过脸逃避他炽热缱绻的视线,低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与你无关。”

    私自处死,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个紧要关头,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也无须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连那些主仆旧情都懒得顾念了。

    没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骗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所以她静静听完一切后,选择那样果决的了断方式。

    但房相如若是替她做了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险,成了内外勾结,若真的追究起来,恐他们难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挣扎的时候掐红的手腕,道,“你刚才...是在怪我?”

    房相如紧紧皱眉,说是,“臣当然怪你。因为碰上这种事情,你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来找臣想办法......”他看了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他惆怅地叹口气,抬眼凝望着她,淡淡道,“洛阳之变,自始至终就和公主无关。臣一路走来,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业,如果有任何业力报应,当臣一人承担就好......我不希望你牵扯其中。”

    漱鸢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眼神柔软地望着他,道,“不必。你为王朝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着,望向漫漫宫阙,那渺茫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让人心生苍凉,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种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疲惫,她松了他的手,转身继续走着,曼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传说吗?夜半化作上古猛兽的宫阙,会吃人。”

    “记得。”他在夜色中温声回应。

    漱鸢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道,“它并非传闻。自始至终,它吞噬太多人了。母亲,父亲,隐太子,还有所有被卷入这个漩涡的人们......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房相如沉沉答应她,“臣不会的。”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个梦。我......嫁给了宋洵,”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宰相讶然的神色,调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结局吗?”

    房相如呼吸紧促起来,几缕疑惑和猜测涌了出来,他压着声,问,“什么结局?”

    漱鸢不以为然,说得仿佛真的只是个梦境似的,道,“我看见我死了,看见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梦里站在大明宫上的你的朝服,红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真的只是公主的梦魇?”房相如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双目震惊不已,心跳一声声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脉似的,喃喃试探道,“如此真实......臣仿佛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