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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新空,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着,世间万物不曾因为这个繁盛帝国的皇帝的驾崩,而有任何丝毫改变的痕迹。

    礼制自古言‘视死如生’,因此这场葬礼格外繁缛隆重。

    为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就在宣政殿举行。朝堂中品阶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衮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长呼三声“陛下”,而后再将衮冕服投下,座下有人用筐篮接住,而后,又先帝的几位贴身内侍再将此服覆盖于其遗体之上。

    大殿中在灵前设了大行皇帝的奠位,于东西二侧又安置了‘哭位’,谷杆垫子排成若干排,皇亲国戚跪拜于上,准备一会儿进行哭奠。

    哭位前垂下了轻纱重帷,漱鸢隔着一层妃色,跪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人中,垂眸不语。

    宰相上前,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果然,九兄李睿为嗣皇帝,也就是继承人。

    她抬头,见李睿起身,走到一旁由内侍伺候净手,又以皂角反复洗净后,双手自盆中捧起一抔梁饭,走入帷帐中。

    宰相持筷,为大行皇帝口中填梁饭,再然后,使其含玉。

    帷幕开,众人开始哭奠,一瞬间,漱鸢的耳边响起层层叠叠哭腔声,叫她听得头脑发麻,心中惶惶。

    先帝暴毙,才过完千秋,便迎来了白事,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宰相已经叫太医令们缄默其口,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皇帝是服了散和过量的丹药才引起的毒症,可是,那丹药明明是‘长生之术’炼成的——漱鸢涩笑,这说起来未免有些荒诞......

    她在一片哀哭声中望过去,见宰相容色黯然,想来这一夜也是没有合眼。也不知父亲当时与他说了些什么,是否提过有关自己的事情。

    这时候,刚好房相如作完奠事,净手退立回去,下意识地一抬眼,恰好看见了漱鸢。

    公主见他看着自己,无言相顾,想起父亲最后一刻和她说的话,她不禁心里一紧。漱鸢没有再看他,慢慢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跪坐垫子上,打算避而不见。

    可是,她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虚视着他,只见眸中那个不清晰的影子朝这边看了一阵,然后才回了列位朝臣的席位。

    次日小敛,为大行皇帝穿衣十九套,百官,皇后,内外命妇皆拜哭位。随后,嗣皇帝李睿再引其他皇子与诸王国公入位行哭奠。

    大明宫中,或泣,或哭,或号,整日整夜地不停歇。更有甚者,擗踊不停,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的,仿佛即刻就要追随大行皇帝而去似的。

    公主不爱哭声,跪在垫子上腿有些麻了,身旁的几位姐姐已经哭不出来,干脆掩面哀嚎起来。她听得皱眉,脑仁突突地跳着,想来明日还有大敛,后日成服,过几天又有小祥,大祥,谭祭这几个流程,只觉得更是难熬。

    天子七日而殡,恐怕这些人七日之后都嗓子不会说话了。

    倒不是她娇气,只是这死后哀哭,对于去者又有何用?

    漱鸢四下望了望,见众人还在哀恸,然后悄悄起身,从后头走到李睿身旁,站了片刻,低声问道,“九兄,我有些累,明日大敛休息一日,行不行?”

    其实,在大敛当日,新君的即位礼也就此而成。李睿听出她的意思,她不是累,而是不想参加自己的即位礼。

    “父亲生前最疼爱你,你多留一日,也不愿意么?”李睿沉沉问道,目光却落在皇帝的御床上,仿佛在自言自语。

    漱鸢听后淡淡笑了笑,视线移到满朝文武身上,道,“你瞧这些人,哭得有多伤心,他们日日都来,可是,其中的几分真假,又有谁知道?我明日不来,便觉得我是不孝吗?”

    李睿垂眸,“听说父亲临去前,是你陪在他的身旁......”

    “是。”

    “他那时候,支开了我和四兄还有其他人,最后只叫了你。”

    “是。”

    李睿低沉叹气,“就连最后一刻,他都是想让你陪着,而不是我。”

    漱鸢沉默片刻,“明日起你就是新帝了,皇位是你的,天下也是你的,这样还不够吗?”

    李睿终于转过头看向她,见公主脸色苍白,眼下发青,可神情却是平平淡淡,不悲不喜,又或者,比旁人多了一种宽悯的神情。

    他以为她在可怜他,为这最后一刻还占据了父亲的时光而感到负罪感,李睿忽然不快,轻轻拂袖薄怒道,“你明日不想来便不来!加封长公主一事,你在宣徽殿接旨便可。”

    公主仿佛没听见似的,也没有谢过,只是微微屈膝,说了一声告退。

    李睿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是嗣皇帝,明日即位礼后,便是皇帝。可是,即便他坐在再高的位子上,在某些事情上似乎总是拗不过这个妹妹。

    是什么叫他如此挫败?父亲已经御龙归西,他对她的偏爱也戛然为止了,可是,一想到父亲的临终时光是与她独处的,他心里竟还是升起了丝丝怨恨。

    有些事情,无论他做得有多好,在父亲那,他还是低她一等,在她眼里,大概他也是如此。

    漱鸢在宣徽殿中独自坐了一夜,拿出父亲曾送给她的奇珍异宝,一样一样地翻看起来,时而微笑,时而难过。

    冬鹃在夜里添灯,见公主还未睡,道,“公主,明日即位礼,早些休息吧。”

    漱鸢没有接话,反问道,“幼蓉呢?”

    “天子殡礼人手不够,幼蓉被元珞公公叫走帮忙了。”

    漱鸢偏头看了一眼她,随后继续摆弄起手中的玉犀牛,慢慢道,“是九兄安排的么?”

    冬鹃吸了口气,垂头喃喃,“这...奴不知......”

    忽然,玉犀牛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啪啦——一声摔在雁足灯脚上,一地玉屑,公主薄怒盯着她,道,“你居然也敢瞒我?”

    冬鹃很久都没有见过公主发怒了,吓得腿软,扑通跪下去全都招了,“回公主,奴是怕公主生气才不敢说的。元珞公公确实是说前头人手不够,叫幼蓉往宣政殿伺候昼夜守灵的嗣皇帝......可是,这是不是嗣皇帝安排的,奴真的不知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漱鸢坐在案前沉了口气,她回想起上午同九兄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闻见了他衣服上的翠云香。

    满宫上下只有她自己偏爱这种熏香,旁人不会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归,匆匆换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会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种事,眼下正是服丧期,九兄称帝在即,他断然不敢这时候做什么。

    可是他这样背着她叫走她的宫人,实在是不顾及她了。

    眼下父亲才去,这些宫人的事情她也无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边不顶用,何必强求,她冷冷道,“你去带个话,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东序,而西侧,则是大行皇帝的停灵。东有吉帷,吉驾,而西置凶帷,凶驾。

    阴阳相隔,东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东生西亡,生命轮回。

    这样奇异的景致尽数落在漱鸢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独自立在杏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礼,见昨日还对先帝山呼万岁的众臣,今日便长跪于新帝面前,喊着同样的话。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

    后头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服那天,皇亲国戚和满朝文卫皆按照与皇帝的亲疏换上相应的丧服,再次进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谭祭,则是伤痛渐渐缓解的一个过程。丧服逐渐减轻,由粗麻换成了细绸。一个月后,大行皇帝启殡,午夜时刻,百官汇集于大明宫正门廊下,彻夜燃烛唱挽,哭踊之声不绝于耳。

    转日,送帝陵。参加最后葬礼的群臣皇亲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宫永永远远地封闭了。

    回来的路上,宰相策马而归,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见营幕军兵,陈列五里,浩浩荡荡,车马相随。

    可是万人之中,始终不见一个身影。他仔细一想,竟有约三十日未见她了。

    起初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回宫歇息几日,可如此看来,她倒是像有意避开这大行皇帝的葬礼似的。

    “房相,怎么了?”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马驱前,跟在房相如身边问了一句。

    宰相的忧虑之色立即散开,淡淡扬唇,眯着眼看向这五陵山脉,道,“无事。只是看这群山苍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处。”

    崔侍中听罢,道,“一直觉得房相云淡风轻,看淡生死,不想,却也会徒生这样的感慨。”

    他想,他的确是变了很多,或许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变得有所畏惧,有了软肋。

    “侍中的名单中,可有永阳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没来么?”

    房相如一听,开口道,“或许她先回去了。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过,随口问问罢了。”

    说完,他随意转移了话题,闭口不再谈论公主的事情。

    ——————————

    十月枫红,漱鸢下杏岗,穿过御庭园,游走于廊庑上,一路闲步欣赏秋色,仿佛人间悲喜并不和她相关似的。

    忽闻不远处有轻声笑语,她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眼生的年轻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会儿,猜到她们那些人定是新帝的后妃。

    几张面若桃李的面孔转了过来,齐齐拜下,“长公主金安。”

    她听得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那‘长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来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经封她为永阳长公主了,再过些日子,大概她已经快要做别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漱鸢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些女子全都和她无关,可她们是九兄的女人,这样搬进大明宫中,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她不再说话,只是朝她们一点头,然后继续微微昂着下颚,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宫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多了几分平淡,大概是丧期未过,即便是有喜色,也在处处压抑着。

    她比从前显得更淡薄些,独自揽着一些回忆,漫步在这秋景之中,暂时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回廊上忽然闪出来个人影,在她背后横跨出来,用言语挡住了她的前进的脚步。

    “公主这几日在躲着臣么?”

    那声音沙沙沉沉,教她听得打了个惊颤。

    漱鸢回头,见了来的人,乌色朝服白玉束带,果然如是自己猜测的。

    她没有回答宰相,只是又转回了头,背对着他,强行压住几分紧张和跳脱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