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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酥山甜腻,酥与糖霜混在一起,吃完了之后嘴巴会有些粘。

    管家端上了两份酥山,贵妃红的是公主那份,眉黛青的是宋洵的。

    宰相对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不大爱尝试,索性叫人去冰窖凿了些碎冰,放在青饮中,喝得更加清爽畅快。

    公主跪坐于方木案几的正中前,房相如与宋洵相对,分跪于案几左右。三人临门而坐,树荫下的风穿过回廊吹了进来,丝丝清凉。

    三人不语,有护花铃的叮铃之声飘了过来——

    公主莞尔,侧头对房相如道,“第一次进到房相宅院的时候,便听见院落中有这样细细碎碎的瓷铃声,觉得很是新奇。宋公子告诉我,这叫护花铃,风吹铃动,蚊虫惊走,满院的花花草草也就周全了。是这样吗?”

    宰相抚上青饮,杯壁上的寒意透入掌心,淡淡道,“回公主,是。”

    “哦?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看成色,大概是定窑出的白瓷吧。想不到房相对花花草草这样好。”公主看着宰相,送了一勺酥山入口,浅浅笑意如糖霜一样甜,“这样别致有趣的法子,也是房相你想出来的吗?”

    “是。”

    公主听出宰相声音中的不同寻常,也能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大概是她的突然到访叫他失措了,她淡淡一笑,“你家下仆做的这份酥山滋味不错,难为他们准备了,一会儿下去领赏吧。”

    房相如放下杯子,环袖高高太过头顶,对公主虚礼一拜,道,“臣替他们谢过公主。”

    然后他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满眼复杂凝重地看着她,仿佛有万千疑问和不解,几乎要将她看透似的。

    漱鸢见他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不由得心虚地笑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慢慢戳着层层叠叠的酥山,飞速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房相怎么怪怪的?如今弘文馆也停了,应该不是课业的事情吧。难道,是房相觉得我吃酥山也是个靡费的事情吗?”

    房相如垂眸,“臣不敢,公主觉得好便......”

    话还没说完,只听她转头又朝宋洵说起话来,笑道,“公子的皮影戏从哪里学的?我瞧着,不比上次进宫表演的那些伎人差啊。”

    宋洵清秀的眉眼垂了垂,微笑道,“在下儿时的时候,常同父亲去街坊里看皮影戏......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些。公主若是喜欢,有机会在下进宫为公主表演。”

    漱鸢皮笑肉不笑地满意看他一眼,温声道,“好。那我等你。”

    房相如一听,手里的杯子几乎快要捏碎,他暗暗抿了下唇,拂袖将杯中剩下的青饮一饮而尽,然后不轻不重地将杯底按在木案上,发出不愉快地一声“啪”。

    那两人谈笑的很投入,并未注意到一旁宰相神色郁结的模样。每一句笑意和每一个上扬的嘴角,都叫宰相看得刺目,听得乱心。

    他悲极反笑,垂眼看着杯中青饮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才发觉自己真是太蠢!

    先前她多次的撩拨,他都淡定地应对了。本以为这些红尘纠缠之事他能看得很通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沦陷在她的这些圈套里,在情海里翻了船。

    可悲的是当他终于要鼓足一点勇气迈出一步的时候,却被她的多情狠狠打了一巴掌。

    李漱鸢口口声声说有多喜欢他,可她除了对他动手动脚,还有什么?这场纠葛里,自始至终真正动心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吧!

    那时候他就猜对了,公主年轻,犹尚多情,对他不过是一时兴起......

    宰相坐在那,不与那两人吃酥山,也插不进话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青饮。他怀着这些纠结不已的心思,只是觉得窘迫又有些心酸。

    若按照平时他清高疏淡的性情,自己早就拂袖走人了。既然看得堵心,何必还继续在这儿找不痛快呢?

    可也不知道怎么,这一次,明明心里是万般哀凄,郁郁寡欢,可腿脚像是粘在垫子上似的,仍旧都不大想离席。

    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能笑出什么名堂。又或者,干脆将她这样的姿态尽收眼底,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

    漱鸢感到背后一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房相如,只见他双目沉沉之色呼啸而过,简直像是要发好大的怒气似的。

    她看得愣了一下,想不到宰相还有如此奇特的神色,浅浅笑着试探道,“房相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么?你日理万机,要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臣好的很!”房相如当即扬声接话,暗暗哼了一声,道,“臣身体很好。只是青饮喝多了,难免有些沉醉。”

    漱鸢被他的话逗得差点一乐,她道,“青饮?梅子泡的淡酒,也能叫房相醉么?”她笑容可掬起来,又道,“我听人说......房相在大典那夜,于紫宸殿推杯换盏,将整个朝野喝了个遍,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呢......”

    房相如立即脸色微红,也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那一夜从光顺阁出来后故意买醉解忧的,他抬起双眉,冷着脸道,“竹露滴声,夏木茵茵,如此良辰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宋洵在一旁听了,不由得也接了句话,道,“公主有所不知,义父酒量一向很好。窦尚书从前来看望义父的时候,总会带些西域的佳酿,那胡人酿的酒总是烈一些,每次都是窦尚书喝得晕了,可义父依旧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房相如垂了眼眸,淡淡道,“洵儿,勿在公主面前夸大其词。”

    宋洵微微一笑,遵从道,“是洵儿多语了。”

    公主坐在中间,默默听完他们父子的对话后,嫣然不语,低头间眉目里却含有一丝疏淡之色,似乎有难解的心事。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几乎快要融塌的酥山,就着盘子往嘴里送,可不知是她一时失神还是怎样,勺子下头融化的酥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啪嗒几声刚好洒在公主衣衫和广袖上。

    “啊!”

    漱鸢低头一看,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只见白色的酥顿时洇透了妃色的纱料,那一小片刹那间变为深红色。

    “公主没事吧!”

    “小心!”

    房相如心里一空,也不多想立即抽出自己的青帕,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裙衫的污渍上,喃喃道,“你这纱衫若不赶快擦干,就会留下印子......”

    说着,他抬眼,却发现公主的面前还有另外一只手递过来一绢月白色的帕子,顺势看过去,那是宋洵。

    公主静静地坐在那,而房家父子同时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拭,一青一白,都在她面前等待着被她选择。

    “主人。主人——”

    不巧,这时候家仆远远地走了过来,有要事通报。刚一走近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愣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但见此时,自家主人正用青帕按着公主的衣裙,而自家的公子也满目诚恳地为她呈上一袭方巾......

    房家的一对义父义子,同时这般为公主献上殷勤,这样诡异而暧昧不已的画面实在令人引发遐想。

    家仆怔惊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他蔫声道,“主人......外头...外头有人找宋公子。”

    房相如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重新端方坐正,侧头问道,“来者何人?”

    家仆犹豫地看了一眼宋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只是说“那人没说,奴也忘了问了。”

    宋洵神色一紧,当即明白过来,朝公主和宰相道,“公主,义父,我去去就来。”

    房相如不解,问道,“这几日似乎总有人来找你?”

    “是侯家庶女,侯婉卢吧?”

    一声娇笑将真相说了出来,公主微微一笑,道,“房相,你的义子大概被侯将军的女儿缠上了,你作为他义父,居然不知道吗?”

    房相如很惊讶,眼神漫向宋洵,却见他脸色微白,心中也知道的确如此,他问,“洵儿,侯将军的女儿找你做什么?”

    宋洵也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眼神一虚,立即道,“洵儿和她从前无意中相识,如今算是朋友,偶尔谈一些诗词心得,也就熟悉了。”

    公主轻轻讥笑一声,抬起弯睫秀目,看向宋洵,“是吗?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吗?”

    “啊.....公主,”宋洵猛然错愕地回望过来,脸上红白不定,很是尴尬,他无措地笑道,“公主多虑了。也不知这是谁传出来的话,婉卢姑娘还未定亲,这般传言实在于她不好。”

    漱鸢衔了一丝笑,不再说什么,只听房相如道,“你去吧。看看她有何事找你。”

    宋洵应声而退,走出门外立即消失在石屏后头了。

    宰相府的前堂里就剩他们两人了,家仆趁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碗碟杯子,可眼神却奇怪地偷瞄起公主和宰相的神色,谁知,提溜到主人家的脸上的时候,却被他狠狠一瞪,那家仆吓得赶紧垂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