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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二!你们店里这铁观音也敢拿出来卖钱啊?”

    盘龙镇西侧的客栈里,一位白衣少年把刚刚喝进去的茶水全数喷了出来,周围的顾客躲闪不及地倒被溅了一身,均是面露怒色。

    “一股子的霉味……”白衣少年一脸的不满,丝毫没把周围人的脸色当回事。

    店小二颠颠地跑过来,陪着满脸的笑:“真是对不住您,我立马给您重沏一壶来,您稍候啊……”

    “我点的菜怎么还没上?”少年脸色仍旧不好看。

    店小二堆笑:“这位公子,今儿人多,您多担待点。我立马上厨房给你催着去!”

    “慢着!”白衣少年满脸不耐烦,“我还要一间上房,要打扫干净的,有一根头发你就休想要房钱。”

    “这个……真是对不住您,小店今儿全满了。”店小二为难。

    少年翻白眼:“那你让我住哪?你们这一小破镇子就这么一家客栈,居然还会客满,骗谁去啊?”

    “真是客满了!公子您多包涵。最近咱知县老爷老来得子,要连摆了三天的满月酒,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全来了。知县老爷家住不下,就都住我们客栈里了。”

    少年失笑,有趣地挑眉:“你们知县老爷多大年纪?怎么高兴成这样?”

    “不瞒您说,六十有三。”店小二笑得尴尬。

    少年侧头想了想,笑得愈发开心起来,遂又掏出二两银子放到桌上:“你替我找个住的地方,干净就行,这是房钱。”店小二见到银子,心中一喜,已有打算,忙满口答应下来。

    待到少年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又重新要过茶漱口,天色已近黄昏。店小二引着他出了客栈,左拐右转地绕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破破旧旧的宅子门口。

    “这什么鬼地方?”少年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

    “您别看外面看起来破一点,里面又干净又舒服。”店小二上前扣门,“苏先生,苏先生……”

    片刻功夫,有人来开了门,是个年轻的书生,瘦弱俊秀,一袭蓝衫洗的发白。

    “苏先生,刚才我托小四告诉您,您都准备好了吧。这就是那位公子。”店小二转头看向少年,“您……怎么称呼?”

    少年淡道:“唐。”

    “……唐公子,这位是我们镇上的苏先生,人最好不过,他家的空房干净得很,您就安心住这儿吧。我替您把包袱拎进去。”

    “不必了,我自己会拿。”少年径直拎着包袱穿过书生走进去,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院子里迎面便是一株枫树,此时正值深秋,树叶转红,映着晚霞,分外美丽。少年将包袱甩在身后,仰着头看痴了过去。

    “唐公子这边请。”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房门口,笑道。

    “你姓苏?”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在下苏倾,未请教公子……”

    “你打听那么多干吗?”少年忽又不理他,用脚蹬开房门,走了进去。随即门“砰”地关起来,把苏倾吓了一跳,正待转身走开,里面传来声音:“喂!送壶热水进来!”

    苏倾皱皱眉,对这少年不客气的态度很是不满,却也没奈何,转身到厨房烧水去。

    屋内,少年偷偷扒在窗缝上看他的举动,见他慢吞吞地进了厨房,才转身开始打量屋子。屋内家具仅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之至,倒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再看被褥,也同那书生的衣服一般,洗的发白。

    少年将包袱往桌上一放,细细解开。包袱内瓶瓶罐罐不少,均用标签仔细标注了名称,少年拿起一瓶标注“莲花落”的瓶子细细端详,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莲花落”是唐门圣手唐芜刚刚研制出来的新品,中毒者一个时辰内迅速衰老,容颜如莲花般凋零,故名“莲花落”。而这个少年,正是唐芜的女儿唐蕾。

    “唐公子,水已烧好。”苏倾在门外斯文道。

    “等一下……”唐蕾慌手慌脚把包袱盖上,才道:“进来吧。”

    苏倾推开门,把水吊子拎进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的包袱,并不在意。正欲退出,唐蕾叫住他,板着脸道:“二两银子就让我睡这样的铺盖啊,这么薄、这么硬的被子,我伤风了怎么办。没想到你这读书人,做起生意来这么黑心啊。”

    她嘀嘀咕咕讲了一长串,苏倾的注意力却只在“二两银子”上,他瞠目结舌了半天,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客栈的小四只给我二钱银子啊。”

    这下轮到唐蕾瞪大眼睛:“二钱???不会吧,我明明给了他二两银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对方的模样都不像是撒谎。半天,苏倾才无奈颓然转身,低低道:“我再去给您拿床被子。”

    转眼间,他抱来一床棉被,上面钉着几块显眼的蓝布补丁。唐蕾暗叹口气,估计再较真下去,这个书生也拿不出锦缎铺盖,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书生的口气很低落。

    “现在没有……”唐蕾眨眨眼,想了想,补充道,“对了,我没有叫你,你就不许进来!”

    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默然转身离去。

    死书呆子一个,活该被人欺负,难怪店小二要黑他的银子……唐蕾不屑地看着那个蓝布头巾消失在门口。

    不会吧,连灯油都只剩这么一点!这扣门的死书呆子!

    熄灯,睡觉!

    唐蕾藏好包袱,钻进被子里,哆哆嗦嗦地进入了梦乡。

    ※ ※ ※

    还未到卯时,唐蕾就自然而然地醒了,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时辰就被拎起来练功,对她而言已经是再习惯不过的事情。

    天还未亮,只能听见院子里传来树叶间轻微的沙沙声,那书呆子肯定还没起床。唐蕾穿好衣服,束起头发,想溜到厨房先找点东西吃。

    刚出房门,她就发现隔壁房间居然还有亮光。一时好奇心起,她悄悄扒到门缝往里望去,那个书呆子居然靠着灯在看书,眼睛都快眯到一块去了,也不知道是还没睡还是起得早。再看旁边炕上,只有一床单薄的褥子和一个枕头,连床被子都没有……等等,那床被子,他不会是把自己的被子都给她了吧?

    这个家伙真的这么穷啊。

    “喂!我饿了。”唐蕾伸出手,在门框上敲了敲。

    苏倾似乎被吓了一跳,头“砰”一下猛地撞到桌面上。他开门时,还一边揉额头的红肿。

    “您……”

    “我饿了。”

    “现在?”苏倾很为难地看看天色,“我还没来得及做早点,只有昨晚剩的馒头,您……”

    唐蕾眉头打结,狠狠地盯着他。

    “……那我去现做,您稍候。”苏倾暗暗叹气,自认命苦。

    看书生慢慢吞吞地蹭到厨房,摇摇欲坠的模样,唐蕾强按捺住从背后踹他一脚的欲望,跟在他身后蹭进厨房。

    “我要吃小米粥。”她不客气道。

    苏倾抬起疲倦的双眼漠然地看她,随即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开始做事。

    生火烧水,淘米和面,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动作有条不紊。

    唐蕾看了一会,转而百无聊赖地坐在厨房门槛上,闻着稻米的清香,转头问道:“喂!你一晚上都在看书?”

    “嗯。”苏倾淡淡道,不停手地加柴火。

    “是因为没被子?”

    苏倾愣一下,从炉灶前抬起头,看见唐蕾手托腮,歪头瞅他,显然在等他的回答。

    “……不是,我本来就有夜读的习惯。”他道。

    “你一个读书人,不去考功名,倒整天窝在家里蒸馒头,连一床铺盖都置办不齐全,也太没出息了——啊!不会是没考上吧?”唐蕾笑嘻嘻地看着苏倾额头爆出的青筋,继续说道,“看您家里这光景,恐怕连举人也没中上吧。”

    “你……”苏倾腾地站起来,想发火,又深吸口气,努力平静道,“苏某高中与否与唐公子并不相干,不劳您挂心。”

    唐蕾依旧笑吟吟道:“爹爹老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也不对。不蒸馒头争口气,您蒸馒头的架势倒是有板有眼……”

    “唐公子……”苏倾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真不明白自己哪里招她惹她了,“苏某自认并无招待不周的地方,您何以如此刻薄?”

    “我刻薄吗?”唐蕾收起笑容,板下脸,“明明是你自己太小心眼了嘛。”

    “我……你……”苏倾梗了梗脖子,复坐下去,不欲与她一般见识。

    “喂!……喂!喂!”唐蕾唤了几声,苏倾硬是不理不睬,埋头烧火。不多时,米粥和馒头都已做好,他盛好端至唐蕾房间,然后又拿了几个馒头,便跑到屋内闷起来。

    书呆子,真没劲!唐蕾绕着院子里的树,伸伸胳膊踢踢腿,原来还以为出门会有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没想到一路上都无趣得很。三哥传书让自己在盘龙镇等他,也没说究竟什么时候才来,不知还要呆几天。

    对了,昨天店小二说这镇上知县老爷请客,自己不妨去凑凑热闹。唐蕾眼睛一亮,掏出包袱取了几样东西放进怀里,脚步轻快地溜出门去。

    听见院子里传来关门的声音,苏倾偷偷探头,知道唐蕾已经走了,长舒口气,逐回房整理书籍。再过一会,上私塾的孩子们就该来了。

    一天无事,直至入夜。

    苏倾正庆幸唐蕾没有再来烦他,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却让他吓了一跳。

    匆匆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满头是汗的店小二,看见苏倾开门,大大地松了口气。

    “苏先生您没事啊……那我就放心了。”店小二上气不接下气。

    苏倾一头雾水:“我怎么会有事?”

    “您……您还没听说啊,张家渡口死人了,五六个呢,那叫一个惨,胳膊腿全烂了,连衣服都泡血水里了……”

    “等等,等等……”苏倾听得浑身不自在,“谁死了?”

    “谁?……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上官世家的人,唉!这个不重要!”店小二凑到他耳边,“听说杀他们的人是四川唐门的,唐门用毒是出了名的。”

    “……”苏倾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唐门!唐门!”店小二低声强调,“昨天那位公子不就姓唐吗?他是不是一早就出门了?”

    不说还好,苏倾顿时脚下发软,忙扶住门槛,定定神:“你的意思是……唐公子他、他杀的那些人?”

    “我可没这么说!”店小二断然否认,“我只是说——他怎么刚好、正好、碰巧也姓唐?所以我生怕您有什么不测,来看看。您没事就好,我走了。”说毕,店小二一溜烟地跑了,比阵风还快。

    留下苏倾扶着墙怔怔地发楞——他脆弱的心灵这辈子还没听说过这么血腥的事情,而且那个杀人犯很可能就是早上自己还端馒头给她吃的人,他想起来就觉得应该把手剁了。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晃到他面前,在他眼前直摆手。

    “喂!书呆子!我饿了!”

    苏倾回过神,定睛一看,可不是就是那位唐公子,正若无其事地站在他前面。

    “……啊……啊……”他倒退几步,差点跌倒,结结巴巴,“您饿了……我……我马上去弄吃的。”

    “快去吧,多放点辣椒啊。”唐蕾看着书生面色惊慌,举止怪异,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多放辣椒”——喜欢吃辣,这么说她很有可能是四川人,苏倾战战兢兢地往回走,觉得脚老不听使唤,直打哆嗦。听说江湖有一种蒙汗药,吃了之后会昏迷不醒,苏倾只恨自己平日警惕性不高,没有事先预备些,否则此时正好放入饭菜之中,将唐蕾迷晕,送交官府,岂不干脆利落。

    “喂!你快点,我饿死了。”唐蕾在厨房门口探头又催他。

    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死的再惨也不会影响她的胃口,苏倾想着,不自觉地在菜里又加了几大勺盐。

    饭菜烧好,端到她屋里,苏倾飞快地退出来,还没等他溜出门,就被唐蕾一声暴喝给叫了回来。

    “你想咸死我啊!”唐蕾灌下一壶茶,怒气冲冲地指着饭菜,“就算你娘舅是盐帮的,也不能这么放盐啊。你……你自己来尝尝!”

    她八成是下了毒吧?苏倾忌惮地看着她,摇摇头。

    “书呆子?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唐蕾看他的模样就来气,“就因为我早起说了你两句,你就故意放这么多盐!”

    苏倾的脑袋顿时摇得象波浪鼓一样。

    “那你过来把它们都吃了!……咸死我了,这是给人吃的吗?”唐蕾愤愤,“我又没说不给你饭钱。”

    苏倾的脑袋摇的幅度让人担心它从脖子上掉下来。

    唐蕾瞪大眼睛,砰地把筷子摔到桌上。苏倾立即抱着头躲到木柱后面:“唐……唐公子……我与您无怨无仇,您为什么一定要取我的性命呢?您今天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难道从没想过迷途知返,洗心革面,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在叨咕叨咕什么啊?”唐蕾探过头来,“我让你自己尝一下咸淡,怎么就是要你的命了。”

    “你……你姓唐?”

    “是啊。”

    “你爱吃辣?”

    “是啊。”

    “那么你是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