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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前面一米开外,有个年轻男子的背影。他在青翠欲滴的矮草丛中,踽踽独行。嘉韵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小步快走,也总是和他隔着一段距离。而当她每每想要停下来干脆歇脚之时,那个白色衬衫在阳光下摇晃跃动的身影,又不知不觉好像放慢了一点步速。

    但他不会驻足,也未曾回头。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不言语的默契,在艾尔斯伯里庄园里默默跋涉。

    嘉韵的脚步急促向前,有几次都差点踩到自己的浅灰色透明裙边。四周只有夏日的蝉鸣,更衬出午后燥热的静谧,让她的思绪忍不住纷纷乱飞开去。她想,如果此时迎面来了一个陌生人,会觉得这一男一女是同行者吗?他们要去往同样的目的地吗?

    半个钟头前,会客厅门外传来意气风发的脚步声。她听到锃亮的小牛皮鞋底一下一下踢着木质地板。

    预备好无数遍的再相见的开场白,还没来得及体面地说出口,她就看到科林快步进了屋,端正地直立在门旁,流畅而快速地行了个礼。她顾不上言语,匆忙地从椅子上站起,低头回礼。是的,科林只能是在向她行礼,因为此时会客厅内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仆人都恰好刚刚离开房间。

    “二小姐,我们去园子里吧。”男子的话音里,透着断不会被拒绝的直率。他刚说完,听上去气息都来不及调整整齐,甚至还没等到嘉韵回答,就已经转身往外边迈步。

    嘉韵想,这个人根本都没看到自己的眼睛。他可能只是打量到屋里有一个朦胧人影,就急匆匆地发话。就好像她坐在此处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他出现一般;就好像他和她必须要去赶一列火车,而这列车已经不耐烦地鸣笛了许久。

    说她一点都没有恼,那是不合事实的。在嘉韵那合乎礼仪的想象里,二公子应该先是伫立在门廊处,然后缓缓走进,慢慢走近,多少带着点再度相见的生涩和不自在,来和她心照不宣地互相进行那一套陈词滥调的问候才对。

    “二小姐,好久不见。”

    “二公子,您也是。”

    显然她失望了,科林就算出现,也不会按照她心中的隐秘剧本来。在嘉韵这里,他用不着诵读男主人公的经典台词。

    但她还是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伴着他皮鞋的铿锵节奏,听着他的喘气呼吸声和穿堂风交错融合在一处,踩着被窗格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阳光里,他倒映下来赶路的影子——就像小时候在福利院,终于有那么一次,大孩子默许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能跟在身后去操练场一样——她带着时隐时现的恼怒,又有几分雀跃,冒冒失失地跟着科林,走出了主宅。

    二公子大跨步来到阶梯前,终于回望了嘉韵一眼,就像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完全甩脱了她。

    “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他的话音直愣愣传来,嘉韵条件反射般地懵懂摇头。那双眼睛迅速地转回来眺望前方,似乎确定了一个目标,但也并不告诉旁人。他根本不看脚下,三步并作两步,格外熟练地下了几十级台阶。

    她又有点怅然。在他停顿于第一级台阶之时,她以为他的回望,多少是社交场合里绅士的良好习惯——他本可以挽着年轻女士走下台阶的,不是吗?

    然而科林还没等她回过劲儿,就已经在台阶下遥遥地冲她挥手:“那个方向!”

    他的身姿在蓝天之下,更显得舒展立体,好像那主宅里的一间间房屋、一扇扇门多么压抑住了他的性情一般。只有呼吸着外面的风,晒着野外的太阳,才能从心灵深处唤醒他。

    而他的腔调是那么无邪自在,让嘉韵有点恍惚地迟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小气。如果她这会儿把矜持恼怒端在脸上,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功夫,更没空揣测我这个“戴维斯二小姐”那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腻心思吧——嘉韵想——如果说科林真如阿尔伯特所言,是一只刺猬,那也是一只迟钝的刺猬,一只活在自己烂漫世界里,心无旁骛的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