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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杼唧唧,一截布匹渐渐成形,织布的男子在赭的示意下停了下来。

    织机停下来后赭伸手摸了摸布匹.

    布帛在法律中属于代币,可以当钱使用,既然可以当钱用,帝都自然不会任其野蛮生长。

    布与帛皆有规制,宽度不同,但长度很一致,四十尺为一匹,密度也有要求。根据密度、厚度、做工、花纹等不同,布与帛又各分三品,共六品,最高的一品一匹一万钱,最低的一品一匹一千钱。每一品的布都有其规格要求,买布时发现货物不达标,去告官不仅能讨公道还能发一笔横财。

    六品布都是纯料,赭摸的却是麻与蚕丝混纺布,虽然兼具丝绸的舒适与麻的坚韧,却不在六品之中,价格介于布与丝帛之间,具体取哪个中间值一看掺丝比例二看买卖双方的口才。

    赭不是专门的布商,但扬州的桑荼贸易太发达,他自然也做足了功课,判断这段布料若成匹,价格当在两千到两千五百钱之间。鉴于这位临时织工是业余的,没有任何花纹,手艺惨淡,换个专业的来织,织得更密更整齐,价格还能抬一抬。

    “不错。”赭问工坊的管理者。“按着如今的生产模式,一日能生产多少织机多少纺车?”

    “若材料跟得上,一日造纺车两百台,织机一百台。”见赭皱眉,管理者赶紧道:“主要还是人手太少,虽然您让我们效仿帝都将作监制作军械一般分工,一人负责制作一个部件,省了不少事,但工坊里拢共才五百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残疾人,而且工坊管饭,以及一部分家不在城里的人住宿,这五百人力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后勤人员。

    也就这座工坊是官营产业,要是私人企业,这种吸纳残疾人、提供食宿的做法肯定竞争不过别人。

    赭想了想,道:“扩招人手,先扩招到四千人,留一成的名额给残疾人,钱我会再拨给你。”感谢扬州或入土或流放的大户们,在看到他将家产十万金铢以上的同类收拾后仍旧自信十足,救灾时见官府府库缺钱,遂趁机敛财,给了他抄家的理由。

    抄了六百多户人家,虽然其中有一部分很有脑子,没在风口上作案,死得有点冤,但那不重要,他们只是这回没干,不是以前没干,只要肯挖,肯定能挖出来东西。最重要的是在公库缺钱时,腰缠万贯是最大的罪。

    大户们是真肥,灾情过去后居然还剩许多赀财。

    “还有,等招来的新手都学会了制作纺车织机,再开个私学。”赭道。“即便不在工坊中做工,只要缴一百钱便可学习如何制作纺车织机,学期一个月。”

    管理者怔了下。“这样我们岂非完全没有优势?”

    一门技术可是能让一个家族繁盛数代的珍宝。

    赭道:“我们的优势是数量,而且我建工坊是为了让织机进入家家户户,制作的织机越多越好,盈利是其次。当织机进入家家户户,整个扬州的布帛产量都将暴增,多收的税赋不论工坊如何亏损都能养活一百个工坊。”

    说到最后赭莫名想叹气,他是真的佩服扬州的纺织大户们,都是人才。

    这些家伙为了增加织坊的产量,不惜重金改良织机,赭将他们抄家后得到了十几个版本的改良织机,但这些工具没一个流出去。

    辛筝废奴,所有人身依附的关系统统归为犯罪,大户们没法像旧贵族一般给匠人打上奴隶烙印,把人变成自己的财产,如此匠人生产的一切亦是自己的财产,同时垄断且隐藏技术——很多技术诞生数百乃至千年,愣是只在小范围传播,匠籍与奴隶制功不可没。

    没有方便的匠籍与奴隶制,大户们表示没关系,控制人的手段除了匠籍与奴隶制,还有别的法子,虽然需要多费点事,但有用就行。

    大户们直接间接控制了会制作织机的匠人,于是很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大户的织坊里用着最先进的织机,而氓庶家庭中只能用原始的织机织布,甚至没有织机。再好的织工没有织机也别想织出布,只能去织坊干活。

    赭很怀疑纺车要不是太容易制作,这些家伙会不会连纺车的制作也控制起来。

    虽然很无语,但这种做法的利润是丰厚的,这点从前几任扬州牧的下场可以看出来。

    能爬到州牧高位,可能是坏可能毒,唯独不可能蠢。大部分官吏的问题是贪,十个官吏至少九个栽在贪字上,但就算贪,能爬到公卿州牧之位的官吏也会贪得有脑子:财富再好,比不得项上人头。

    然最近三十年里六位扬州牧被杀,值得一提的是赭之前三十年里的前任也就六个,足以证明一件事:大户们给的实在太多,远超出州牧们的想像。

    每一任扬州牧人头落地后都会被抄家,抄出的财富连辛筝都要侧目。

    赭自己上任后收到的特产也格外丰厚,穷尽他的想象力都想像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那么多财富,有那么一瞬的心动,心动之后是一身冷汗,之后再没拆过特产,全数交给青蘅清点归置,眼不见,心....还是乱,但能控制。

    直到将大户们都收拾掉,人都死了,自然不能再乱他心绪,也不必再需要费力保持理智,这才体会到做州牧的滋味。

    摆正了心态,赭再看大户们的做法就很微妙了,大户的收入来自垄/断,官府的收入来自于税赋,双方的立场本质上是对立的。

    道理也很简单,十税二,一百个人中有十个人赚一百钱,九十个人不赚钱,总财富一千钱,收上来的税是两百钱;一百个人每个人都能赚到二十枚钱,总财富两千钱,收上来的税是四百钱。

    “告诉那些临时学徒,待他们学会制作纺车与织机后制作的纺车织机,只要品质过关,官府全都收。”赭道。

    管理者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那么多纺车织机,官营织坊用不完,可是有别的地方要用?”

    虽然官府有一家官营织坊,但不难看出织坊走得是高端路线。法律规定可以做为钱币的丝绸最上品一万钱一匹,但这并不代表最好的绸缎就是万钱一匹,实际上还存在价格更高的丝织品,比如缂丝。但那是纯正的奢侈品,正常人都不会拿来当钱,濁山姮制定代币政策时便没考虑它们。

    官营织坊里只生产花纹精美的绸缎,以及和黄金价值不分伯仲的缂丝,利润惊人。

    据工坊管理者所知,赭将织坊的织女分了六个等级,最低一等每个月的工钱都有两千钱,最高一等每个月一万钱,很难说最高一等的织女与赭谁的收入更多。

    既然走的高端市场,自然用不了太多织机,掌握了缂丝技艺的织女并不多,官营织坊搜刮整个扬州后又写信给宁州帝都关系好的袍泽,从缂丝技艺发源地的宁州搜刮了一批,这才凑了两千名缂丝织女。再加上负责绸缎的织女,拢共才三千多人,织机需求早就饱和。

    赭并不排斥下属问东问西,宁愿一开始下属就问清楚,也好过下属不懂装懂给自己捅出篓子,因而很有耐心的回答:“扬州有三千五百万人口,其中女性一千九百万,这些人口中织女十万。但剩下那些人口并非不会织布,她们只是不如织女,若一台织机,扬州每日可织多少布?”

    工坊主算了算,现在生产的这种织机效率比以往的织机要高,但不同的布帛织起来速度不同。比如官营里那些织女,最低等的织女平均两个月左右织一匹布,效率感人,但考虑到这一匹布值万钱,能接受也能理解。最高一档的缂丝织女效率更感人,日织一两寸。

    赭明显是准备将织机卖给乡野,乡野女子的织物半为代币的资格都没有的粗布,半为最便宜的丝织素绢,都不是织女们那敢跟黄金叫板的绫罗绸缎,精细度不高,效率也高一些。

    一番计算后工坊主得出结论,一名手法生疏的成年女子一日约织三十尺,手法精湛者,四十尺,万中无一的超神者,日织六十尺。一千九百万女子中不全是成年女子,但打个骨折也是日织千万匹布,更别说扬州织布赚钱,因此一部分男人也掺和了进来,与女人一起织布。织女这一档中男性的存在感近乎无,也因此最高一档的织工被称之为织女。但寻常织工这一档中,男人占比为一成。

    算完工坊主便觉得不对,维扬城的市价,以前没法说,那价格是被大户们联手摁死了的不正常价格。按如今的正常价格,一匹粗布的市价在七十到一百钱,织得特别精细的能达到一百五十钱,一年的收益岂非保底两万多钱,他一岁的工钱都没这么多。若是织素绢,一匹素绢三千钱,收益更不正常。

    思考须臾,工坊主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他的效率是参考织坊织工们,但织工们只负责织布,不负责别的。而乡野氓庶,他们得种植或野外采割葛麻,再沤麻取纤维,纺线,染色,最后才是织布。织布的确一两日,但前期准备工作绝对不止一两日,而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最获利的素绢,工艺更麻烦,而且蚕丝的产量限制了纺织。

    工坊主不由问:“牧要如何解决丝的需求?”

    没有足够的丝,织机再普及也是白搭。

    “我让你做的纺车便是为增加丝做的准备。”赭解释道。“农事有季节性,忙的时候特别忙,闲得时候特别闲,前者我暂时无能为力,但农闲时,乡里的男人女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点活,女人织布,男人、老人与幼崽纺线。自然,纺线需蚕丝与葛麻,这个问题我正在处理,不会再侵占耕地,你的任务是织机部分。”

    视察完了织机与纺车作坊,赭又往官营织坊去,虽然是织坊,但官营织坊当下的主业不是织布,而是研究更好更精美的丝绸、缂丝以及带学生,两者中后者排第一。

    一名缂丝织女从生手到熟手需要十五年,再加上人们习惯将技术只传血亲,即便是血亲也只传长嗣,不传余子,缂丝织女的数量稀少。绫罗绸缎的织女好一点,虽然大户们造成了许多破坏,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扬州织女十万便是他们造就的。当然,织女绝对不感激他们,织坊大批量关门后大部分织女都选择买架织机自己在家干活,不再进织坊。重新开张的民营织坊搜刮了好几遍收到的人手都是寻常织工,利润很鸡肋,其中一些反应快的已经在赭的暗示下转行去造船。

    为了让织女们肯来者不拒的传授技艺,赭给织坊织女的待遇非常丰厚,除了高工钱、治安环境良好的宅邸,还许诺了她们的养老以及丧葬,从生到死全都包揽,以此换来了织女们同意赭的传授要求。

    不论是缂丝还是织高级丝绸都需要学习很长时间,十年八年很正常,但赭表示,普通人才需要学那么久,有天赋的人从来不与庸人同。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从万千庸人中挑出天赋者,赭的做法是:效仿官序,织坊敞开了收徒,再层层淘汰。

    赭让织坊织女们将需要学习的东西一一列出,然后在织女们看神经病的目光中将之划分为十个学期,每个学期半年,别人保底也得学十年八年的技艺被他压缩为五年。

    第一学期,招收学徒,束脩三百钱,唯一的条件学成后要为官营织坊工作十年。

    以往为了求织女收徒,保底也要送一两万钱,就算如此,学成后还要为师长无偿干活三五年。如今只要三百钱,虽然学期半年,之后要接着学得看这半年的成绩,但巨大的利益使得九成九的人忍不住抱有侥幸心理,更别说织坊收徒不限男女老幼。

    第一个月便有七八万人报名,织女们再能也无法同时教这么多,最终紧急补充一条规则:半年一期,每期只收两万人。

    半年里,这两万人只有一成能留下来进入第二学期。

    第二学期不用束脩,每个学徒的伙食一日一餐肉,两千人只有两百人能进入第三学期。

    第三学期,提供学徒每日两顿肉,但两百人再淘汰一百人。

    第四学期,每个学徒除了每日两顿肉,还有五十钱零用钱,一百人中将淘汰至五十人。

    第五学期,零用钱提升至一百钱,五十人淘汰至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