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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难留,时易损。

    陈义天离开香港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广州呆这么长的时间,长到一不小心就过完了一年。从香港带出来的所有的雄心壮志也在这一年里消磨殆尽,陈义天和他的兄弟们窝在大佛岭,没有成为他们想象中的民族的英雄,他们只是窝着,收容一个又一个从铁蹄下逃出的并期望能成为英雄的生命。

    让陈义天意外地,李明找到了他。李明离开香港后,和林茵投奔了一支英勇的游击队。这支队伍在1939年9月,日军再次从大亚湾登陆时,曾主动迎战,先后收复了大鹏半岛的沙鱼涌和宝安县城南,名声大噪,也因此遭到顽固派的忌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义天奇怪地问道。“年时,我回了一趟香港,才知道你们上广州了。我猜你们也不会留城里,但没想到......”李明有些说不下去,毕竟雾岭作为秘密基地,陈义天经营了很久,没想到说丢就丢。陈义天并不在意这个,旁边的况豹在听到他说回过香港时,脸上也只露了喜气,挠挠脑袋,急急地问道:“家里怎么样?”况豹本想问青女和孩子怎么样,可又怕人笑话,只好笼统地问家里情况。李明微愣,很快想到陆达慧的嘱托,忙含糊了一句,大人小孩都好,便把话题带回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幸亏在县里碰到富叔,要不然这单大买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天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李明脸色一正,身子微微往前一探,和陈义天等人商议起来。

    对以前的陈义天来说,这真算不上是单大买卖,事成后他们仅能得到两根金条和一车大米,但倘若事败,付出的就可能是鲜血甚至生命龙王和况豹都没有说话,陈义天托着腮帮子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山里的人渐多,他们需要这一车大米。

    李明见陈义天答应,忙把贴身褂子脱下来,褂子内里缝了一个布袋,他小心翼翼地把布袋拆开,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陈义天:“天爷,就这个。照这个印,以后每期的内容,找逢源北街旭升杂货铺的孙老板。”

    李明所谓的买卖就是让陈义天找人印刷宣传单,并派发到广州及周边各县城。

    陈义天愿意是找杜海帮忙出印刷设备。广州沦陷后,他没有离开,跳槽到另外一家报社,当了社长。可惜,杜海并没有应约来见龙王和赵传富,只让他家的老工人,传了话:“龙爷、赵爷,我家老爷这会儿正忙,不方便见二位爷。南京那边来了人,教育局、文化局,各大报社的社长及学校校长,都在作陪。”“这是闲不下来了。”赵传富冷笑道。“赵爷,我家老爷也有我家老爷的难处,您老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老工人赔笑道。“行,那我们先走。不过,这个——”龙王欲言又止。“龙爷放心。我们也都还等着天爷打回来。”老工人压低帽檐,小声说道。老工人走后,赵传富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笑道:“杜小子这算什么事?”“富叔,算了。只要他不误我们的事,也算是帮忙。”龙王淡然道,“之前,你不是说,你认识一个排字工吗?带我去见见。”

    孙平,小个子,光膀子,围着一张补了三五个补丁的靛蓝色围裙,一脸憨样。“这可是要杀头的。”龙王对他冷冷道。“不怕。得人恩惠千年记。何况富叔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孙平用手抹着脸上的汗,一抹,脸上就多了几道黑印子。孙平本是小康之家,可后来他父亲抽大烟,把好好一个家倒腾空了,最后穷得要卖老婆、女儿度日,幸亏赵怀富帮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油墨、纸张,都不用官中出,我给。但你要负责给我们印出来。这事要小心机密。一旦泄露,就不是一条两条命。你就真不怕?”龙王立起来,俯视孙平。“怕。”孙平砸吧下嘴,“可这是好事,再怕,我也应该做啊?”“印出来后,我们自然会有人来拿,但之前,你打算把这些东西放哪里?”龙王又问。“我,我是我们班的组长,我负责管钥匙。我可以趁换班的时候干这事,然后夹在废报纸里。不过,大龙先生,我可以说一句话吗?”“你不是一直在说?”龙王笑了。孙平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心神,才道:“我先印两千份出来在广州散。至于其他地方,我再雕一个版子,到哪里印到哪里,这样方便携带,不容易被查出来。”“脑袋挺会转的,就照你说的办。”龙王把那张纸及钱银给了孙平。

    但是事情哪里又会如此简单。

    孙平如约在工人都收工后,以检查为名独自在排字房里,把一块块铅字整齐排放在字版上时,杜海带着人走了进来。哗啦,孙平一惊,整盘的字块掉落在地上。“这是在干什么?”一个留山羊胡,穿长衫的老者蹙眉厉声问道。“我、我、我......”孙平紫涨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你!”杜海上前一步,不小心把两块铅字踢进柜子下。杜海扬起手,又重重放下,喝道:“没用的东西,叫你排个版,竟然慌手慌脚到如此,留你何用!还不滚!”孙平一听,忙哈腰一个劲地赔不是,一边缩着肩,退了出去。

    “手下人不懂事,冲撞局座了。”杜海赔笑道。“杜社长,好歹也是读书人,这要不是我在,你是打算要打一个小工了?”老者斜眼幽幽道,“且不说现在是民国,杜社长也要顾忌一下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切不可以权压人。”“是、是。所以,我方才就说,局座身上的温润雅致不是我们一般人学学,就可以学来的。”杜海笑道,又引老者及另几个人到另一边已经印好的报纸前,翻给他们看,“这是今天新印的晚报,下午四时就有工人从这里取,然后送往各大邮局,再由邮局把报纸投递出去。”“这篇文章?”老者顺手拿起一份。“这是晚生写的社论,论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同宗同源。”杜海说时,又偷瞄了一眼老者,见他没什么异样,方又吸了口气道,“自开埠一来,世人都晓向欧洲学,只当欧洲东西都是好。但论历史脉络,欧洲与中国相差甚远,而且经过这些年来的实践,可以论证欧洲的所谓文明与中国时局无可相益。不若日本与中国,早至唐朝,就有深刻的文化交流......”

    杜海还想继续往下说,老者摆摆手道:“这一小小报社屈才了。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好好把报纸办下去,袁某等着杜先生出山。”杜海一听,立刻立正,低头,淡笑道:“谢局座栽培。”

    孙平不敢回家,一直躲在报社旁边的巷子里,等看到杜海把一行人送上汽车,走远,才从巷子里走出来。杜海看看左右,低声对孙平道:“跟我进来!刚一进杜海的办公室,杜海一耳光就给他扇了过去。

    “社长,我——”孙平捂着脸。“你以为你是谁?我跟着陈义天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我都不敢去做的事,你小子居然去碰!我告诉你,只要我一天在社长这个位置,我就不会允许你们乱来!孙平、孙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知不知,这事要是出了,牵扯有多大!报社,邮局,多少人要跟着遭殃!你猪脑子啊!”杜海越说越气,最后气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了些钱来,放到桌上,顺平了气,才道,“这里是留你不得,拿上这钱,自去谋生路。你放心,今天这事,我当时没戳破,以后也不会说的。我跟陈义天好歹也是兄弟一场。你走吧。”

    “谢谢杜社长。”孙平含着泪,退出办公室,没有拿杜海放在桌子上的钱。当时,他唯一的想法是,他把事情搞砸了,他没脸见赵传富。

    离开报社的孙平,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当他把手插进衣服口袋时,心里突然一紧。最初,他怕事情败露,把龙王给他的原稿分成四份,家里放两份,身上揣了两份。

    绝望中的一线生机。孙平激动地都快跳了起来,他飞快地冲回家,从自家灶房里找了块板子。

    “阿平,你干什么?今天不上班吗?”孙平母亲问他。“不上,放大假了。妈,别吵我。”孙平用柴刀把板子砍成书页大小,拿着这两块厚板子,一脸笑地回了房间,没日没夜地干起活来。

    19号,龙王和赵传富依照早前和孙平约定的时间,回到了广州城。

    “大龙先生,富叔,我对不起你们。”孙平一见他俩,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龙王心里一凉,只道是孙平临上阵胆小,骂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孙平趴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模板,把事情原委又说了一遍:“我观察了好久,专找了那时候没人,谁想社长突然又带了人来。”“难为你了,好孩子。”赵传富把孙平从地上扶起来,“接下来,你你打算怎么做?”“只要还喘气就饿不死。学校在招校工,纱厂也在招工。”孙平见他们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脸上立刻漾起了笑。

    ............

    “狗强盗,

    你要问我么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