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有去时的经验,他们自然是不敢走大路。一路上这些小县城,十个有八个给日本兵占了。在北平,日本兵或许还要装个门面功夫,而这些无人知晓的小县城,即使死个百把上千人,也不会造成任何国际舆论压力的。

    陈义天夫妇尽量沿着山路野道走,即便是不小心碰到了日本兵,那也不过是几个散兵游卒,倒霉自然不是他们。

    这天下午过桦树林子的时候,又是陆达慧眼尖发现了一个半躺在树边的学生。

    “你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啊,眼看着都要过去了,还是让你给看到。”陈义天嘟囔着跳下车,走到树林子里去查看。

    那学生满身伤,赤脚上长满了脓疮,陆达慧厌恶地拿帕子掩着鼻子,离得远远,皱眉问道:“死了吗?”

    陈义天踢了他两脚,那学生居然半睁了眼,干涸苍白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

    “还有气。”陈义天道。

    “那我们是倒回去,还是往前走啊?”陆达慧说话时,已经跑回车边,拿出陈义天一件毛呢大衣平铺在车斗里。

    “往前吧,咱们从上个村子出来都一个多小时了,前头应该有村子的。”陈义天把那学生从地上架起来,放到车斗里躺好。

    陆达慧二话不说,拿出水壶灌了一口水给那学生。

    “你好歹也问问人家喝不喝啊。”陈义天皱眉道。

    “他这样还能说得出话吗?八成都是饿的。”陆达慧看都没看陈义天一眼,等学生把水咽下去,又灌了他一口,然后撕了块菜窝头塞他嘴里道,“含着吧。我们会一路往前找村子,坚持住算你走运,坚持不住那就是这荒郊野岭的野狗、野狼走运。”

    “诶,你这又算是安慰还是威胁。上车,走吧。”陈义天笑道。

    算是这学生走运,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村子。

    很快,学生被抬上了一张干净的大炕,这个大妈打了热水来给他擦脸,那个大娘端来了一碗滚烫的小米粥,还有村里代写文书兼给他们瞧病的半郎中,也找来了治疗脓疮的土方。

    陈义天和陆达慧在另一屋的暖炕上坐着,由这村里说得上话的男人陪着他们。

    “老爷怎么来我们这里了?”老人问道,见陈义天他们的穿着,他只当是哪村哪屯的大户。

    “我们从北平出来回南边的家,正好路过这里。”陈义天笑道。

    “哦,哦,北平现在还好吗?”老人问道。

    “好。收音机里天天放歌。”陈义天道。

    “小鬼子还给放歌?”老人不相信。

    “放!放日本话的歌,唧唧歪歪的。”陆达慧接茬道。

    老人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又道:“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这小鬼子啥时候才能走哇。”

    “爷,您老高寿?”陈义天不答反问。

    “六十九了。”老人答道。

    “那,爷,您放心,等您七十大寿的时候,一定是小鬼子被赶出咱中国的时候。到时候,全国放炮仗庆祝,当是给您老贺寿了。”陈义天笑道。

    陆达慧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心道,这人还真能吹。

    因为这学生耽搁了路程,晚上陈义天和陆达慧就住在了老人家里,和他们一起吃了稀薄如水的玉米渣粥就咸菜。

    天没亮,陆达慧就给饿醒了,见陈义天睡得香,抱着他的手一阵啃,权当是解馋。那学生倒好,睡了一夜,早上起来,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血色,但人精神了很多。

    “年轻果真不一样。”陆达慧幽怨地看着他,小声嘟囔。

    陈义天瞟了她一眼,悄默塞了颗糖在她手里。陆达慧一看那糖都快哭出来了,那还是从香港出发时带的。那会儿刚出香港,她就吃腻了这东西,随手不知道塞哪里,没想到被陈义天偷偷藏起来。

    “就我一个人吃,会不会不太好啊?”陆达慧凑陈义天耳边上小声说道。

    “你吃完这颗,就只剩三颗。”陈义天不着痕迹地小声道。

    一听这话,陆达慧立刻背到陈义天身后,剥开糖纸,把糖塞嘴里。橘子味的水果糖,陆达慧觉得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

    这边偷摸着吃糖,那边质朴的乡亲们已经把这学生的事情打听得个一清二楚。

    这学生叫张文轩,北京人,今年20岁,是圣约翰中学的高二学生。天不亮在父母屋跟前磕了个响头,揣了俩窝头,就偷摸混出了城,说是要去投奔张司令的第九军。结果走了四天,才走到这儿,掉过河,被野狗追过,跑鬼子时鞋也丢了,又饿了两天肚子,实在是走不动,正以为自己会死在路边时,被陈义天夫妇所救。

    听说他还是个学生,陈义天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想起了南苑的那群学生兵,不免冷笑道:“学生的职责是学习。”

    “先生,国家都没了,哪里还会有中国人的学校。我不想将来忘了母语,都讲日本话。”张文轩淡定道。

    陈义天和陆达慧默然了,他们不是没在北京城里见过那些既讲东北话又讲日语的日本宪兵。

    “先生,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参军。等打跑了小日本,我一定回学校读书。”张文轩目光坚定,可刚说完,带着伤病的身子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陈义天冷笑道:“就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大少爷身子?”

    “我们可以捎带你一程,不过现在就要出发,你可以吗?”怕两个人再呛呛,陆达慧发出了带着挑战意味的邀请。

    “可以!我们现在就走。”张文轩立刻从炕上蹦了下来。

    一听这张文轩是要去打小鬼子的,村民霎时对他比先前还要好,为数不多的玉米面,愣是做了些窝头给他路上吃;一个小媳妇给丈夫新纳的千层底也送给了他。张文轩先还不要,小媳妇说,拿着吧,他都出去一年了,只怕是回不来了。陆达慧做主,让张文轩拿了鞋。

    “要是以后我不在了,给我的东西也不许你送别的男人。”趁别人不注意,陈义天绕到陆达慧身后小声道。陆达慧送了他胸口一手肘。

    ******************************************************

    车上多了个愣头青学生,气氛安静得让人别扭。张文轩没话找话说:“陈先生,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占山窝子的土匪。”陈义天笑道,“怕吗?”

    “不怕。”张文轩笑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子骗啊。”

    “是真的。”陆达慧很认真地对他道,“我本来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我父亲病了,我去请大夫,结果被他看见,硬是把我抢上了山,逼我做他的压寨夫人。我不干他就打,现在我背上、手臂上都还有伤。我被他打怕了就只好同意。可惜我父亲,本来就病着,被这么一气,活生生给气死了。”

    张文轩看着陆达慧,又偷瞄到陈义天黑了脸,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达慧怕他还不信,忙又补充道:“要不,你看我年纪轻轻,怎么可能嫁给他这么一糟老头。”

    张文轩见陈义天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吞了口口水,怯怯道:“陈先生哪里老了,我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陈义天听了这话,朗声大笑,给了陆达慧脑门一榧子。陆达慧揉着脑袋,黑脸对张文轩吼道:“你什么眼神!”说完赌气坐好,两个男人谁也不理了。

    就这么白天赶路,听张文轩讲学校先生、同学的笑话;晚上找老乡家投宿。他们出了河北进了山西地界。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战役不久。

    干烧黄鱼、凉拌羊肚、过油肉、炒鸡蛋,并三四样素菜。

    “我就留这里了,你送他到最近的火车站再来接我吧。”当地最好的饭店里,陆达慧吃得一脸满足。

    “你能有点出息吗。”陈义天皱眉道。

    “不能。”陆达慧的眼里只有那一盘盘的菜。

    要是没有张文轩,兴许他们还能在忻县多休整两天,可现在要赶着把这小子往上海送,他们只停留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城继续往东走。

    出城没多久就碰到了一队送丧的。鞭炮噼里啪啦,锣鼓唢呐震天响,孝子贤孙捧着香碗、灵牌跟在后头。

    陈义天把车停在路边等送丧队过,问张文轩道:“你家里还有兄弟吗?”

    “没有。上头一个姐,早嫁了,下头还有一个妹子,今年十五。”张文轩道。

    “哎呦,你说你,还真是个混蛋。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上战场,要有个什么闪失,谁送你爹妈上八宝山啊。”陈义天随口道。

    “陈先生,照您这么说,那战场上打鬼子的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张文轩立刻给他堵了回去。

    “哼!你小子就专门气我吧。”陈义天冷笑道,顿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叹道,“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孝子贤孙给我顶缸。”

    陆达慧白了他一眼:“你还真能想,这都得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大不了多生两个,总有一个孝顺孩儿吧。”

    张文轩看不过这明里暗里的打情骂俏,只好探头出去看人家送葬的队伍。正巧看到一个执灵幡的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旁边的人,然后蹲地上不知道弄什么。等着队伍从他身边渐渐走过、走远,他猫起身来,也没上前追赶,而是转身往旁边树林子里跑了。

    “你们看那人!”张文轩道。

    “不就是个拿钱不干活的家伙。”陈义天笑道。

    等送丧队走远了,他们才又启程。

    车子还没转出两个弯,竟又让他们碰到了那个从送丧队伍里偷跑出来的男人。他贼头鼠脑地四下张望,见有车子过来,忙向他们挥手。陈义天不知道他要搞什么花样,还是在他面前把缰绳勒住。

    “有什么事吗?”陈义天笑问。

    男人笑着走上前,突然举起一把匕首,一手抓住坐在车辕上的陆达慧的胳膊,一手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强装镇定,道:“快!把钱拿出来,要不然我要了她的命。”

    “好。”陈义天说着,当真从身上把钱包拿出来,掂了掂道:“接好了!”

    男人只觉得钱包在自己面前一闪,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就觉得脖子间冰凉刺骨。张文轩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来,匕首是怎么被陆达慧拿在手里而把利刃嵌进那个人的颈窝。

    这时候,不仅那个男人,连张文轩都吓到了,他一直当他们是普通的庄屯大户而已。

    “小子,怕了吧。我早跟你说过我是占山窝子的土匪了。”陈义天把那男人撂摔在地上,又对煞白了脸的张文轩冷笑道。

    张文轩把他的包裹抱在胸口,不住地点头。

    陆达慧把身上仅剩的两颗水果糖,丢了一颗给张文轩,笑道:“逗你玩呐。”说完跳下车,蹲地上对那男人问道:“干嘛抢劫?”

    男人不说话。

    陈义天把脚踩他身上,用了点力,冷冷道:“说老实话,兴许还饶了你;你要是这么闷声不吭,或者骗我们,那只好让你尝尝你自己的刀子的滋味了。”

    男人想了一下,方开口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