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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北平越来越近,陆达慧尚好,陈义天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了,他脸上倒还是淡淡的。陆达慧伸手摸了下他的手,冰凉、汗津津的。

    上一次回北平是1921年的春天,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陈义天还记得那年的春天,春寒料峭,他脱了西装、皮鞋,穿上离开北平时带着的补满补丁的夹棉袄裤,棉裤外又套了条黑色油布套裤,脚上换了那双棉花都有点往外爆的破棉鞋。走在街上,看着枝头刚有的绿意,呼吸着干燥清冷的空气,陈义天心里想到:这才是真正的自己!那天他去了天桥,天桥依旧热闹;他又去了雍和宫,卜了一卦,卦上说他要找的人会出现。

    “想什么?”陆达慧轻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以前在北平的一些事。”陈义天淡笑道。

    “我们就快进城了。”陆达慧又道。

    “嗯。”陈义天点点头。

    这一次回来,又已经是深秋,从蒙古吹来的黄风已经渐渐侵蚀这座古老的城市。陆达慧抬头看着天空,想找寻陈义天嘴里所描述的样子:天空高而蓝,白云像是棉花糖,丝丝绕绕,偶尔会有鸽哨划过天际,一群灰色闪着亮蓝边儿的鸽子像是顶级的滑冰运动员变着花样从这一头滑向那一头。

    “和你说的不一样。”陆达慧有些失望。

    “一样的。我离开时,这里叫北京,现在这里又叫北京了。”陈义天淡淡道。

    “不一样了。这里的主人变了。”陆达慧望着车外灰扑扑的路人道。

    “没变,永远都不会变。”陈义天道。

    他们落宿在宏庙胡同,本来说是找个旅店的,结果正碰上有人租房子,他们便承租了下来。而且陈义天说,这里离辟才胡同近。

    “招娣说她姥爷就住辟才胡同边上,是这里吗?”陆达慧听到辟才胡同,终于兴奋了一点。

    “不知道,这附近胡同有很多。”陈义天道。

    他们租的是四合院其中一间南屋。房主人说,这之前住的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为人斯斯文文,因为学校搬迁,他也跟着走了。

    等陆达慧打扫好房子,陈义天收拾完行李,已经是晚饭时分,住北屋三间房的房主又来请他们一起吃晚饭,并说东屋的厨房以后可以供他们用。

    陈义天谢过后说还想买点东西,便牵着陆达慧出了门。其实并没有东西要买,不过是在附近二荤铺里点了两个小菜。铺子的食客很少,菜品也比陈义天记忆里的少了很多。店小二靠着柜台站,对所有食客的要求都爱答不理。城破了,一切希望都没有了,吃的食之无味,做的也落落寡欢。

    “为什么不在房东那里吃?”陆达慧问。

    “没必要就不麻烦人家了。”陈义天吃着老醋花生道。

    吃完后,他们立刻回了四合院,一路上几乎都没有什么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陈义天就醒了,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晚上的梦,至于梦到了什么,这会儿想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想再继续睡,头脑却越发清明。本以为因为之前赶路的劳累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竟比平时醒得还早。陈义天自嘲了自己是劳碌命一番,又偏头看向陆达慧:她睡得正香,因为冷,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并尽可能得往自己身上钻。长发盖在脸上,似乎这样能暖和一点,不过就陈义天这个角度看去,却有点像长毛鬼般滑稽可笑。陈义天翻身面向她,陆达慧立刻寻着温度又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头发依然挂在脸上。陈义天笑着把她的头发捋向脑后,陆达慧在梦里蹙了下眉,很快又展开。

    等天亮了,院子里传来问早的声音,陆达慧才醒来。陈义天忙催着她起床,说要带她逛北平。

    他们雇了辆车子,不过很快就碰到前面游行的队伍。

    车师傅道:“走不了了。”

    陈义天问道:“前面什么事?”

    车师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学生在庆祝游行!”

    “庆祝?”陈义天想不出来这时候的北京还有什么好庆祝的,不过他还是把车资给了车师傅,拉着陆达慧避进街边一家茶馆。

    茶馆里坐了几个茶客,听到街头声响,都探到门外看了一眼,又摇摇头坐了回去,显然他们是熟悉这个场景的。陆达慧不明白,就站在门口看。等学生队伍渐渐走进,她一下子跳进茶馆,跑到陈义天身边闷声坐下。

    她明白了学生在庆祝什么。在一队持枪日军的“护卫”下,学生们低着脑袋,带着做错事回家要被妈妈罚的局促不安心情,举着旗子,“庆祝”又一个中国的城市失陷。

    游行队伍走过茶馆后,一个喝茉莉熏,留着山羊胡的老人,砸吧着嘴,含含糊糊地开了腔:“没了,什么都没了。皇帝没了,来了这个,又打跑那个,可打来打去终还是自己人。现在这算怎么会事!早知道,我早年间拉根绳子在房梁上,也省得现在没脸见祖宗。”

    “爹,你又说糊涂话!去、去,回屋去歇着。”老人的儿子是茶铺掌柜,呼他住了嘴,又叫来屋里的女人扶他回后堂屋里歇着。

    “老爷子,你可别想不开,你还要等着把日本鬼子送回去啊。”带羊毡帽的男人笑道。旁边立刻就有人让他快别说,怕引来日本人。茶馆里又是一阵静默。

    “走吧。”陈义天叹口气,放了两毛钱的茶资在桌上。

    挂在高高电线杆子的广播,唧哩哇啦循环着东洋歌曲,满地都是五颜六色的彩纸。他们走在路上,仿佛是走进了默片儿的场景中。不知道走了多久,陈义天在一个胡同口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陆达慧问道。

    陈义天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慢慢走了进去。

    胡同里很安静,青砖灰瓦间或夹杂着树影的斑驳,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阳光耀眼却不带任何温度,地上是成片的枯黄叶子,踩上去“咔嚓”的声音很突兀地在空间里响起,让人惧怕。

    陆达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变得凝重起来,安静地紧随在陈义天身边。

    歪脖子枣树的树干被杂粮铺里散发出的浓浓酱油味熏得油黑油亮;再往胡同里头走,破败酒旗依旧挂着竹竿上,铺子里头,罗列着大瓮缸,每个缸子上头贴了张退了色的红纸,上面写着名字“桂花酒”、“福寿酒”、“鲜花酒”......竹筒做的酒提挂在缸子边,上头似乎还有残酒。

    陆达慧盯着那个酒提,动也不动。

    “妞妞小的时候,就爱在这胡同里跑着玩,这家店老板最爱逗她。蘸酒提上的残酒喂她,辣得她呲牙咧嘴,做各种各样的丑脸,辣过了劲,还不怕死地自己拿手蘸酒吃。”

    “后来醉了吧?”陆达慧轻轻问,脑袋里有些模糊的印象,鲜花很香、桂花很醇、小麦的带点苦、一年的杂粮最辣嘴......

    “嗯。老板说醉了醉了,她就笑嘻嘻地闭着眼睛直接往地上躺,她娘好几次都想揍她了,可是她攀着她娘的胳膊说,醉了醉了,可怜巴巴的,也就只好算了。”

    正说着话,老板从后堂走出来问道:“二位要打酒吗?”

    “老板,打一斤这个二十年的五粮。”陆达慧笑道。

    “好咧,您的瓶子呢?”老板管陆达慧要瓶子。

    陆达慧摇了摇头。

    “行,二位稍等,我去给你们找个瓶子来。”老板又跑后堂去找瓶子。

    陈义天提着酒,牵着陆达慧继续往里头走。

    打铁铺的炉火已经熄灭,风箱被搁在门口。

    “摔在这里的吗?”陆达慧问道。

    “嗯。打铁的时候,炉子边有桶水,桶子外头是条桌,放从水里冷却好的器具。那天,那把钥匙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进桶,就掉在了桌子外头。”

    “很痛。”陆达慧喃喃道。

    “我不该推你的。”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陆达慧目光空洞。

    “为什么?”

    “刚才那家酒铺的老板早都忘了妞妞,打铁铺的火也灭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了。这里,我只认识你,再走进去也没什么意思。”陆达慧道。

    没了,什么都没了。其实不止陆达慧,陈义天心里也不好受,他记忆里的北京不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是冬天,人们也总是欢乐的。

    “想见她吗?”陈义天突然问。

    “嗯?”陆达慧刚一张口,,便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颤颤道:“她,在北平?”

    “嗯,我把她送回来了。”陈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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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了宏庙胡同,约好第二天出城去祭拜妞妞娘。陈义天本来说要给她做一顿正宗的北平家常饭,可下午市场里头几乎什么都买不到,只买了半斤玉米面、一块豆腐、一块羊油及几根小葱,又在酱缸铺里打了一瓶酱油和一块腌萝卜。

    陈义天炒麻豆腐,陆达慧并不稀罕,当他和面要蒸馒头时,她才睁大眼,吃惊道:“这个你也会?”

    “咱北平人,哪有不会这个的。”陈义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