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由一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但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儿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地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入这个人家的门槛。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坐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瓜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呼啦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