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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完全黑了。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扇窗。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她根本不会走入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永远不会产生走入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新郎又缓缓坐下了。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你走吧。”他说。她没回答。“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你……从前认识她?”“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也重要,也不重要。”“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长椅上过夜了。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只好走回家。她独自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这是个好地方啊!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流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刘大文还是那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说罢,放开嗓音又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带过滤嘴的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她喝道:“别喊了!”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自尊心?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子啊?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啦嗦发咪来导……”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吗?”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难过?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活老婆孩子,做了丈夫也做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了她们一巴掌!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您究竟为什么难过啊?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哦,抱歉抱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入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撕了封,替她插在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他们并非流氓。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刘大文对她做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别喊!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员!”对方讽刺道:“教导员?教投机倒把的?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瞧她这一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这算是哪一派时髦?”“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我们家也有返城知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又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不懂?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带他们走!”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他们抽,咱们也抽!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烟!”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样。”

    “是吗?”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来一支。”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我也来一支。”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凤凰的呀?也给我一支呀!”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女人笑骂道:“你敢!你敢!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高叫:“按倒!按倒!”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快地拨完了号码。“放下电话!”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了,是弟弟。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爸爸,我……我……”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安地,急切地询问。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我是市场管理所,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找辆车把她送回家!”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自讨苦吃!还不快去拦一辆车!要拦小汽车!”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是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突然叫喊:“滚开!”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同志做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她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

    饭菜遍地开花。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他们怎么就没瞧出来呢!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唉唉,知识青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他立刻缄口。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教导员,我们走!”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笑弯了腰。“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他却笑个不停。“别笑啦!”她呵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发作……”“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那你把我看得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想我们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可你把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时的心情一样!你自己还记得吗?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教导员万岁’啊!”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却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啦?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是在挖苦他。“我?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鼻子还疼吗?”“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